只有人才能发现未知

角落里的宋得莲和她那台老式单孔显微镜,是一个象征:无论医学技术多么发达,人的真功夫依然必不可少——


发布时间:2012-09-18 浏览量: 信息来源: 唐闻佳 文汇报

    一对夫妇乘夜班飞机赶来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怀揣一份自家孩子的外周血标本。孩子连日感冒发热,当地医院高度怀疑是白血病,惊惧万分的父母直奔上海,想要个“准确答案”。

  拿过标本,宋得莲把显微镜的镜头一转:“异形淋巴,就是病毒感染引起的感冒,不是白血病……”

  这些年医院里的先进检验装备越来越多,一件件庞然大物一步步挤占着空间,宋得莲的座位因而越挪越边缘。但同事和同行们都知道这个坐在角落里的人,和那台与她相伴多年的老式单孔显微镜的分量,这甚至是一个象征:无论医学技术多么发达,“显微镜镜下观察”依然是一种真功夫,依然是诊断众多疾病必不可少的依据。

  捕捉细胞“变形记”

  显微镜镜头一转,只见骨髓片的方寸之上,密密麻麻排列着难以计数的细胞。细胞是构成人体的基本单位,健康或者疾病的信息在这些直径10-20微米的小东西上呈现。宋得莲的工作,是在显微镜下捕捉细胞“变形记”。

  在上海儿童医学中心血液肿瘤科细胞实验室,宋得莲是最年长的技术员,今年59岁,退休了被返聘,因为像她这样的“高手”,眼下稀缺得很。

  从病人身上抽取骨髓(或外周血,指除骨髓之外的血液),滴在玻璃片上,用另一块玻璃片在它表面轻轻一划,骨髓平铺开来,还因被轻划而生出一条彗星般的尾巴——鉴别诊断众多疾病的关键依据“骨髓片”制备好了。宋得莲开始用显微镜观察骨髓片上的骨髓细胞形态。

  在宋得莲的镜头下,细胞异常美丽,淡粉红、深紫的波点渐次铺陈。原来,细胞们“口味”各异,据此调制出的酸碱试剂可给骨髓片染色,使细胞在显微镜下现形:透明粉色的是红血球,深紫色的是白细胞、淋巴细胞、巨噬细胞、早幼粒细胞……仅按大类分,细胞就有六七种;每一大类又细分成七八种,形态各异,胞浆和胞核在镜头下有的像笑脸、有的像戒指。宋得莲最不愿意看到“清一色”:“正常的骨髓里,细胞是各种各样的。一旦有相同模样的细胞成群出现,那就是某种细胞异常增生,挤走了其他正常细胞。如此霸道的,往往是肿瘤细胞。”

  “令人发指的工作”

  如同最近登陆火星的“好奇号”还只能探访一小块地方,宋得莲手头那块骨髓片上的,仅仅是人体骨髓细胞的沧海一粟。如何准确“读片”,避免“以偏概全”,大有讲究。通常,宋得莲扫视完骨髓片全貌后,会锁定一块细胞分布均匀、染色深浅适中的区域,在此区域内观察500-1000个细胞的形态——不能跳行,不能跳列,必须一个挨一个地“叫出细胞的名字”。

  宋得莲一般使左手转动显微镜齿轮调焦,右手搁在“细胞计数器”上,每看见一种细胞就记录下来。看完500-1000个细胞,便计算每种细胞在这个区域内所占的比例,判断哪些细胞有异常表现,作出初步的鉴别诊断。

  有人戏言,数细胞、认细胞是个“令人发指的工作”。“在不少医院,干这活儿的技术员一天只能看一张这样的标本,多看一张,就要崩溃了!”而宋得莲一天平均要看10张。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宋得莲的观察结果是包括白血病在内的众多急病重症的唯一诊断依据。

  如今已头发花白的她,总记得实验室老师当年的叮嘱:“观察骨髓形态对疾病鉴别诊断很重要,要看得非常仔细,绝对不能失误。”

  当年学细胞形态观察,有些偶然。1973年,上海各大医院忙着重建检验科和相关实验室,人手紧缺,于是刚从卫校毕业的宋得莲被调到细胞室,老师觉得她“静得下心”。

  初学时,眼睛凑在单孔显微镜上,没看多久就发酸,时间一长还恶心……彼时,为了认识一个细胞,做“学徒”的宋得莲一整天坐在显微镜前,看看镜头,再看看教科书上的图谱,“到底是哪种细胞?”……二三年的魔鬼训练,练就了宋得莲的“犀利眼光”。

  始终是“第一观察者”

  后来,机器来了。

  大约从10年前开始,一台台金贵的检验设备被引进医院,一些变化随之发生,好多来检验科进修的博士连显微镜都不会用了。宋得莲也曾疑惑:“或许机器可以代替人?不过,如果哪个病人没钱做机器检验,或者有的医院买不起这样的昂贵设备,我的手艺大概还有用。”

  检验室里机器越来越多,但宋得莲的岗位始终没变。时至今日,在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宋得莲依然是骨髓片的“第一观察者”,她作出初步判断后,骨髓片才放进机器检测。

  “我做的工作永远是在论证宋老师工作的正确性,而且一开始就以宋老师的判断为前提。”检验科里一位年轻技术员告诉记者,细胞仪的工作原理是:操作员对骨髓片提示的疾病先要有初步判断,据此添加相应抗体,论证是否真是这种病。

  相比人工,细胞仪有优势:识细胞、数细胞不会“看走眼”。但机器迷信不得:当变形的细胞在仪器能够辨识的类型之外,它会报告“没有发现异常”,而实际情况是它没看懂。

  “人在给机器设置程序,根据的是已知的疾病谱系。面对未知疾病,机器就智障了。只有人,才能发现未知。”

  宋得莲最近帮其他科室看了一次疑难片子。有个孩子连日高烧不退,原因不明。宋得莲一看,很快认出了一个个多年前看到过的熟悉身影:“戒指体”“滋养体”“裂质体”……她默念着细胞的不同“变形”,“是传染病,这种病在上海已很多年没有发现了。”孩子被连夜送去传染病防治所,此前的治疗方案全部推翻。

  眼下宋得莲正带教一个博士。据说现在能做这份工作的人极少,而要学到宋老师功夫的皮毛,也至少要一两年。